第68章 居上之道:孔子论为政与立身之本(1 / 2)
子曰:“居上不宽,为礼不敬,临丧不哀,吾何以观之哉!”
在春秋乱世的风云激荡中,孔子一句“居上不宽,为礼不敬,临丧不哀,吾何以观之哉!”如黄钟大吕,振聋发聩。短短数语,道尽为政者的德行准则与立身之本,不仅深刻反映了孔子对社会秩序的思考,更蕴含着对人性、道德与政治的深邃洞察。这一论断跨越千年时光,至今仍如明镜,映照出为人处世、治国理政的核心要义,值得我们从历史纵深、哲学思辨、现代实践等多个维度深入探究与思索。
一、春秋乱世:礼崩乐坏的全景透视
孔子所处的春秋时期,堪称中国历史上最剧烈的社会转型期之一。周平王东迁后,王室直接控制的土地从“千里王畿”锐减至洛阳周边数百里,经济实力与军事威慑力大幅削弱。据《史记?周本纪》记载,周王室财政窘迫时,甚至需向鲁国“求赙”(索取丧葬财物),天子威仪荡然无存。诸侯争霸的格局下,齐桓公“九合诸侯,一匡天下”,晋文公践土会盟确立霸主地位,这些事件标志着“礼乐征伐自诸侯出”的时代彻底到来。
经济领域的变革更为深刻。铁制农具的普及使农业生产效率提升数倍,《管子?轻重乙》记载:“一农之事,必有一耜、一铫、一镰、一耨、一椎、一铚,然后成为农。”私田开垦规模迅速扩大,鲁国“初税亩”、齐国“相地而衰征”等改革,实质上承认了土地私有合法化,井田制的瓦解如同多米诺骨牌,引发整个社会阶层的剧烈变动。新兴地主阶级与商人阶层崛起,他们通过经济实力谋取政治话语权,与传统贵族的矛盾日益尖锐。
文化层面的崩坏呈现出系统性特征。以祭祀制度为例,按照周礼,天子祭天地,诸侯祭社稷,大夫祭五祀。但郑庄公“射王中肩”后,公然僭越天子祭祀规格;宋国太宰华元主持的祭祀活动中,甚至出现“牺牛疡,乃改卜牛”(牺牲牛生病就随意更换)的荒诞行为。在朝聘礼仪上,《左传?成公三年》记载,晋国大夫郤克出使齐国时,因跛足遭齐顷公母笑观,引发晋齐鞌之战,礼仪沦为国家间挑衅的工具。这种“礼崩乐坏”不仅是制度的瓦解,更是价值体系的崩塌。
二、居上不宽:政治伦理的深度解构
“居上不宽”在孔子思想体系中,构成了政治伦理的核心命题。从词源学角度看,“宽”字甲骨文作“宀”下“苋”,象征房屋宽敞容纳万物,引申为包容、仁厚的执政理念。《尚书?舜典》记载舜“宽而栗”,将宽厚与威严并列为君主必备品德,可见“宽”的政治智慧源远流长。
历史上,不“宽”的为政者往往陷入统治危机。秦二世胡亥即位后,继续推行严刑峻法,据《史记?秦始皇本纪》记载,其“法令诛罚日益刻深,群臣人人自危”。陈胜、吴广因“失期,法皆斩”而揭竿起义,最终引发秦末农民大起义,秦朝二世而亡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汉初“文景之治”,汉文帝采纳贾谊“牧民之道,务在安之”的建议,将田租从“十五税一”降至“三十税一”,废除连坐法、肉刑等苛法,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。这种宽仁之政不仅缓和了社会矛盾,更奠定了汉朝四百年统治基础。
从现代公共管理理论视角分析,“宽”体现为政府的服务意识与治理弹性。北欧国家推行的“从摇篮到坟墓”高福利政策,通过税收调节实现社会财富再分配,践行了“宽则得众”的理念;新加坡政府在严格法治框架下,设立“民情联系组”倾听民众诉求,将儒家“宽”的思想转化为现代治理智慧。反之,某些地方政府在城市治理中采取“一刀切”政策,如强制拆除违规建筑时忽视民生需求,导致干群关系紧张,正是“居上不宽”的反面案例。
三、为礼不敬:仪式与精神的价值断裂
“为礼不敬”揭示了春秋时期礼仪文化的异化现象。在周代完备的礼乐制度中,礼仪具有严格的等级性与象征性。《周礼?春官》详细规定:“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示,以凶礼哀邦国之忧,以宾礼亲邦国,以军礼同邦国,以嘉礼亲万民。”每个礼仪环节都蕴含着深刻的文化意义,如祭祀时的“三献之礼”,通过初献、亚献、终献表达对神灵的崇敬,同时传递着长幼有序的伦理观念。
然而到了春秋时期,礼仪逐渐沦为形式主义的表演。鲁国祭祀时违背“烝尝禘于庙”的礼制,将祭祀顺序颠倒;齐国大夫田成子弑君篡位后,却大张旗鼓地举行祭天大典,表面礼数周全,内心毫无敬畏。这种现象正如荀子在《礼论》中批判的“其数仪节文,矜庄修饰于外”,徒有其表而失其本。在民间,婚丧嫁娶等礼仪也出现严重异化,《墨子?节葬》记载,当时厚葬之风盛行,“棺椁必重,葬埋必厚,衣衾必多,文绣必繁”,甚至出现活人殉葬的野蛮行为。
对比西方礼仪文化,古希腊城邦的祭祀仪式同样注重精神内涵。雅典人在雅典娜祭典中,通过游行、竞技、献祭等环节,强化公民对城邦的认同感与归属感。但不同的是,西方礼仪更多与宗教信仰结合,而中国古代礼仪始终围绕人伦秩序展开。这种差异凸显了孔子强调“敬”的独特价值——礼仪不仅是外在规范,更是内在道德的外化表现。在当代社会,某些企业年会过度追求奢华排场,却忽视企业文化内涵的传递;网络时代的“云祭祀”虽便捷,但部分人只是机械点击鼠标完成仪式,缺乏对逝者的缅怀之情,这些都是“为礼不敬”的现代变种。
四、临丧不哀:人性本真的异化危机
“临丧不哀”深刻揭露了春秋时期人性的异化现象。在传统礼制中,丧礼是“五礼”之一,具有严格的等级规范与情感表达要求。《仪礼?丧服》根据亲疏关系将丧服分为斩衰、齐衰、大功、小功、缌麻五等,守丧时间从三年到三月不等。这种制度设计不仅是对逝者的尊重,更是维系家族伦理的重要方式。然而当时,许多人将丧礼作为炫耀财富、谋取利益的工具。《礼记?檀弓》记载,鲁国大夫孟献子丧母,“居丧,舍外寝,哀容称其服,事亲有隐而无犯”,而同时期的贵族却竞相攀比丧葬规格,甚至雇佣“代哭者”表演哀伤。
历史上,真情流露的丧礼往往成为道德典范。汉文帝遗诏“毋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”,要求薄葬以减轻百姓负担,展现出一代明君的仁厚;东晋权臣桓温在父亲桓彝遇害后,枕戈泣血多年,最终手刃仇敌,其孝悌之情成为千古佳话。这些案例与虚情假意的“表演式丧礼”形成鲜明对比。在现代社会,丧礼的形式不断演变,但真情缺失的问题依然存在。部分子女在父母生前不闻不问,却在葬礼上大操大办以博“孝子”之名;网络上甚至出现“代哭”服务,明码标价提供哭丧表演。与之相对,一些地方推行的“追思会”“家庭告别仪式”,通过讲述逝者生平故事,让生者在回忆中寄托哀思,重拾丧礼的情感价值。
从心理学角度分析,“哀”是人类面对丧失的正常情感反应。瑞士心理学家伊丽莎白?库伯勒-罗斯提出的哀伤五阶段理论(否认、愤怒、讨价还价、抑郁、接受),揭示了哀悼过程的普遍性。孔子强调的“哀”,不仅是情感宣泄,更是对生命的敬畏与对伦理关系的确认。这种思想与现代临终关怀理念不谋而合,临终关怀强调“四道人生”(道谢、道歉、道爱、道别),正是通过仪式化表达,帮助生者完成情感疗愈。
五、何以观之:孔子的价值体系与哲学建构
孔子“吾何以观之哉”的质问,本质上是对理想政治秩序与道德体系的呼唤。在他的思想中,“宽”“敬”“哀”并非孤立的品德,而是相互关联的价值系统。“宽”解决民生问题,奠定政治合法性基础;“敬”规范社会秩序,构建行为准则;“哀”维系情感纽带,强化伦理认同。这一体系与柏拉图《理想国》中的“正义论”形成有趣对照:柏拉图强调智慧、勇敢、节制、正义四德的和谐统一,孔子则通过“仁-礼”架构实现社会秩序,二者都认为统治者的品质决定国家命运,但前者侧重理性思辨,后者注重道德实践。
从伦理学角度看,孔子的价值评判标准体现了“情境伦理”特色。他并非僵化地强调道德规范,而是注重行为背后的动机与情感。例如,《论语?阳货》中,宰我质疑三年之丧太久,孔子反问:“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?”强调丧礼的核心在于情感真挚而非形式恪守。这种思想与康德“绝对命令”式的道德哲学形成鲜明对比,更接近当代“关怀伦理学”的主张——道德判断应考虑具体情境与人际关系。
在当代社会,孔子的价值体系依然具有强大的解释力。联合国《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》强调“不让任何一个人掉队”,与“宽”的理念相通;国际礼仪准则中对尊重、包容的倡导,呼应着“敬”的精神;而全球对生命教育的重视,正是对“哀”所代表的人文关怀的传承。这种跨越时空的价值共鸣,证明孔子思想具有超越时代的普世意义。
六、历史回响:从经典诠释到文明传承